正月返家,立春未至,正是乍暖还寒时。
“想吃荠菜,小叔家茶地里多的是,你俩自去挖吧。”母亲递给我和儿子一个塑料桶,桶里有两把我小时再熟悉不过的木柄菜锹。
荠菜是我们乡间最常见,也是最早见的一种野菜。苏轼诗云“时绕麦田求野荠”,老家房前屋后,田埂沟壑,只要有泥土,它都可以生根萌发,连片成畦,“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对荠菜歌以咏之。“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陆游更是对荠菜不吝赞美;而我们小时并不喜食荠菜之类的野菜,“小孩盼过年”更多是钟情于对肉食的奢望。
时令还早,茶园还未返青,茶树下的生态倒是已经热热闹闹了,各种我说不上名字的野菜小草这时候都偷偷露出了脑袋,你推着我,我挤着你,谁也不让着谁,谁愿辜负这稍纵即逝的大好春光啊!
年前的一场小雪刚融,茶地里墒情恰好,一脚踩下,松软如绵。嗅一嗅早春的寒气,田野间泥土与腐叶的气息让我清醒而亢奋,仿佛每一个毛孔里都胀满了蒸蒸日上的生机。
许是长久没有再亲手挖过野生荠菜,一时拿不准。我蹲下身子,轻摘一小片茎叶,放鼻端一闻,那股淡淡的清香再次唤醒尘封的熟悉,这便是它了!
左手掂起它像八爪鱼一样的一只手脚,右手的菜锹贴地寻根铲去,随手一抖,抖去毛根上附带的新泥,一棵荠菜便被拉出了草丛。你都不用站起身来费力寻找,荠菜从来都不会一棵一棵单独生长,都是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扎堆儿,你根本都停不下手来,不多时便是满满一桶。
荠菜是一种越冬植物,初生的荠菜很难吸引人的眼球,小小的一簇,为了生存下来不被牛羊啃食,它恨不得每一片茎叶都紧紧贴在地面上,大多叶片与泥土颜色接近,灰溜溜,干巴巴,让人生不起一丝食欲来。不过,你可不要被它的保护色所迷惑,只要把它采回来,择去老叶,洗尽沙土,让它在开水中打个滚,刚刚还干枯如发丝的荠菜就会像灰姑娘换了新衣裙,瞬间变得娇嫩鲜绿,厨房间弥漫着纯粹的田野清新会把你鲜得翻跟头。
其实,家乡的春天野菜品种很多,有野小蒜、野芹菜、茵蒿、马兰头等等,但最受欢迎的还是荠菜。荠菜的生命力顽强,不用播种,无需呵护;不求水肥,只待春光。“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时令一到,它就自然蓬勃萌发,不要人管地肆意疯长。
“春来荠美忽忘归”,我在地里窃喜着挖个不停,这份难与人分享的确幸与欣喜,就像小时候自己一个人钻出荆棘丛后,蓦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诱人口水的大麦萢时才有过。
儿子对我努力抑制的喜悦却一点都提不起兴趣,让他学着去挖几棵荠菜体验一下这野获的乐趣,他蹦跳着来回几次,拿给我看的却都是形似荠菜的大叶蒿或是别的野菜。他们这一代许是再也不会把这田野乡间当作故乡了。
荠菜性味甘平,《本草纲目》记载“明目,益胃。”故民间有“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的说法。吃了整个正月的大鱼大肉,早想换换清淡的口味。“春来荠菜胜美豚”,荠菜的吃法多种多样,或炒,或蒸,或做汤,或凉拌,或剁成饺子馅儿,或用其煎饼,随意调剂,皆成美味。
先来一道凉拌荠菜解解馋吧!荠菜洗净备好,开水锅里打个滚就得捞起,沥干切段备用。几粒腰果拍碎,与荠菜拌匀盛盘。用不着加姜末、蒜泥、陈醋、之类的去点缀,几滴热油“嗞嗞”淋下,一盘色泽碧绿、鲜香四溢的凉拌腰果荠菜就做好了。你都不用尝,就这菜品的卖相就已经是春宴上最早光盘的极品了。
儿子最爱的是荠菜饺子。将淖水后的荠菜略挤一挤菜汁,用刀细细地剁碎,拌上豆腐、粉条、鸡蛋,包成荷叶边的大馅饺子,油煎或水煮都行,一口咬破,那春天的气息便一瞬间喷涌而出,香在嘴里,美在心里……
小叔家院门锁着,一路行来,不少村民家也大门紧闭,新贴的春联也掩饰不了这乡间难遣的寂寞冷清。这些候鸟一般的人们,年关岁末千里返乡,正月未毕,又得收拾行李去往打工的他乡。
记得小时,腊月到正月是村里人一年劳碌后难得的休闲,男人们大都微醺着红脸,拉扯着相约下一顿酒局;女人们系着花围裙忙进忙出也满脸喜气;三五成群的孩童们时不时燃放的炮仗声,让整个乡村都洋溢着喜庆安逸与闲适。
那时候,农村大年守着古老而朴素的仪式感,贫穷又富足。“过”年是对过去一年辛劳的慰藉,更是对未来一年奔忙的祈盼。
但那个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农村毕竟已经远去,再不见茅屋檐下的冰溜溜,弯弯扭扭坑坑凹凹的乡间小路代之以笔直宽阔平整干净的水泥路,那条曾有无数孩童嬉戏的小河也没了往日的喧嚣。老年人不断老去,年轻人不断离去。一切看起来都没有改变,但是一切却都已经改变。那些欢声笑语,爆竹声声,烟花灿烂的童年往事,成了灵魂深处黑白色的记忆。
“回不去”的农村背后,隐藏着城市化这头猛兽。
在老家的时候,我们拼命想离开脚下这片生养自己的家乡而去追逐梦想的城市,然而,当我们真正在城市扎下须根,才发现那片我们急于想脱离的贫瘠困窘又是最让我们魂牵梦萦可以真正放松栖息的精神沃土。
“此心安处是吾乡”,只是东坡寄居他乡的自我安慰。故乡,是落叶对根的思念,是一方人对一方水土的眷恋,当乡亲不再相亲,乡土便洇染成了乡愁。
“他乡容不下孤独灵魂,故乡留不住我肉身
从此就有了漂泊,从此就有了乡愁
所以就有了牵挂,所以就有了泪花……”
欲报春来为尚早,轻愁一缕惹乡思。乡愁,是一味暂时镇痛的麻药,是那个可以偷偷诉说心底秘密的树洞,用于疗愈你我无处安放的城市化焦虑。
好在,还有个年,它是最后的缆绳,离家万里也会系在你的心上。就像这荒野里的荠菜,哪怕一岁一枯荣,只要时令一到,严冬酷寒也阻止不了它的萌发;只要新年一到,风里雨里也阻隔不了你的归程,哪怕只为短短数日的家人团坐、灯火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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